赛娜抽了一口凉气苏醒过来,呼出的水雾在寒夜中升腾扩散。她浑身被汗水打湿,胳膊、腿、脖子和后背上沾了一层沙子。唯一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颤动。
她坐起来,看到霍恩尼克河的黑色河水流过孤独的河岸。她的直觉又开始牵扯她了,从她小时候就开始发出心声。她很早以前就懂得要信任这些感觉和预感——而现在这个声音告诉她赶快动身。
卢锡安在睡梦中惊悸。他翻了个身,把他们的被毯拽了过去,让她裸露在外。一阵轻风吹过,让她更冷了。她把脚趾埋入沙中,寻求些许的温暖。
蚀魂夜出现了异常的潮退,于是他们北上,来到了瓦洛兰大陆的东南部,乘船沿着河道向内陆航行,直到来到诺克萨斯边境附近。这对侠侣刚刚度过了短暂的休憩与二人独处的时光,远离他们平常的大风大浪,在那么多年的分别后,这是他们重新认识彼此的机会。这种感觉很舒适,就像一件穿旧了的外套。这是她与卢锡安重逢以后唯一有过的安全感,而她的直觉要把她从这温馨中撕开。
她吞下喉中的哽咽,闭上双眼,在自己的心中搜寻,希望她是误会了自己,希望她的直觉并非如此残忍,希望可以和自己讨价还价。
但那种感觉还在。
她盯着无垠的黑暗,感觉无数颗星星在望着她,每一颗都像一个等待拯救的可悲灵魂,静静地看着她经历着第二次生命。她没有权利挥霍自己得来的生命,与卢锡安共度的这些珍贵时光,无比奢侈。
他会理解的。
卢锡安头枕着一本皮革包紧的古籍,在梦中发出呻吟。他的呼吸变得急促,被毯下的身体剧烈扭动,呻吟声越来越大。赛娜晃了晃他的肩膀,最后他猛然惊醒。他用手肘把自己撑起来,喘着粗气。他重新适应梦境外的世界,凝望着她,看穿了她,看到的依然是他噩梦中的那个女子,那个令他始终无法从锤石的灯笼中解救的女子,他看到的是她多年来的囚禁与折磨。他又深吸一口气,随后眼神渐渐放松下来。
“抱歉,”他说着,把被毯递过来。
他们一起看着天边。明亮的绛紫与靛蓝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黎明。
你要告诉他。
赛娜不情愿地转身面向卢锡安,“该走了。”
“我们刚刚安稳下来,”他说着,双眼依然看向水面。他重重叹气,“去哪?”
“比尔吉沃特。”
他摇摇头,“如果蚀魂夜要来,等我们抵达港口的时候也已经晚了。”
还有点时间。
“如果我们现在出发,几天就能到。”赛娜说。
“到那以后能做的只有埋葬死者。”
他冰冷的话语令赛娜感到紧张,这是对光明哨兵职责使命的漠视。但他知道没那么简单——他的感情至深至真,他的过失只是暂时的。“还有机会,”她坚定地说,“我能感觉得到。”
卢锡安一言不发。
他的心在别处。
她看着沙滩上平放的那本古籍,上面的铜扣已经斑驳破损。“或许我们不应该北上这么远,”她说,“太草率了。”
这份古老的手稿是卢锡安刚刚拿到的宝物,也是他们乘船至此的原因。他在科瑞克瑟买到了这本古籍,希望能从中找到办法解除她身上的诅咒,让她从自幼以来就挥之不去的黑雾中解脱出来——某种非自然的生命之光染到了她身上,以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吸引着黑雾。在他们的船上还有数十卷类似的古籍。
她经常半夜醒来,独自在被毯里,裹着黑暗。而他则映着烛光,趴在一本古籍上,绝望地寻找那些她早已不在乎的答案。
卢锡安终于转身面向赛娜,“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来过蚀魂夜了,”温存回到了他的脸上,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懊悔。“我是想让我们好好休息,哪怕再短暂也好。”
赛娜的一点私心已经别无他求。她渴望着忘掉黑雾的恐怖,渴望在仰望夜空的时候只看得见星辰。
“我知道,”她说,“我们是一样的。”
卢锡安拾起厚重的古籍,缓缓起身。赛娜感到他们二人之间的鸿沟变得更宽了,她在这一侧孤独一人。她抓住他的手,紧紧握住。“我们天亮以后出发。”她说道。
他又坐回到沙滩上,他们一起观看日出。
破晓以后没多久他们就开始收拾行装。赛娜把最后一批备品拖到窄木板上,而卢锡安则解开吊索,准备扬起主帆。他们在沉默中劳作,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,静待小船划入霍恩尼克平静的河水。
她把一个木板箱重重地立在饱经风雨的甲板上,旁边是其他补给品。他们在停留期间消耗了不少库存。“我们去比尔吉沃特之前需要进行补给。”
卢锡安点点头,“我们可以沿着海岸线航行,在赫多拉姆补给,但我们也需要在泥镇停留。”
她好奇地看了他一眼。
“那里的芭茹驻地有一位武器工匠,能做银手雷。”他说。
“那样的话我们至少要在港口里搭上半天时间。”
“如果我们要闯蚀魂夜,一定会碰上锤石。”他说道,目光冰冷漠然。
赛娜望着深邃的河水,水流正奔向海洋。她的直觉要让她去比尔吉沃特,但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。
“每次席卷而来,雾气都会蔓延得更广阔,就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,”她说,“那为什么要反复回到比尔吉沃特?”
“那片岛是他最喜欢闹腾的地方。”
“我们不是为了找锤石报私仇。”她说出口的语气比她的本意更尖锐。
卢锡安没有回应。他只是打开了水壶,慢慢喝了一口水,再把塞子按回去。
“他一直都在策划阴谋,”他最后说道,“而其余的灵魂则被困在自己的痛苦中。谁知道他们所剩的心智会被渗入什么样的执念?”他看向一旁,下颌紧锁,嘴唇抿成一条强硬的线。
赛娜想起他们小屋墙壁上那些拼凑的地图和交错的长线。卢锡安用他的方法追踪黑雾许多年,也就是她被囚禁在灯笼里的那些年。
他看不透自己的憎恨。
赛娜摇了摇头。这不仅是愤怒。在卢锡安看来,黑雾是毁天灭地的可怕瘟疫,是需要接受净化的灾祸怨灵。但她在灯笼里度过的那些岁月让她看到了一条不同的路。她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拯救那些可怜的灵魂,让他们从苦难中解脱。
“破败之王是导致蚀魂夜的祸端。所以这里面有渴望……有智力,”她说道,“我可以感受得到。他——”
不对劲!
东边闪过一道光。
卢锡安开口要说什么,但他的话还没传进赛娜的耳朵,就先被淹没了。一份压倒性的重量抵在她胸口,她两腿软了下去。她冲向船只的栏杆,但她抓住的是卢锡安的手。
黑闪电击中了赛娜。突如其来的冲击让她撞到甲板上,四肢在炽热的疼痛中扭曲,躯干痉挛辗转,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要碎裂。无数声尖叫合起来冲进她的脑海。撕心裂肺的哭喊彼此共鸣,震耳欲聋,最后整个世界都碎裂成灼眼的光斑。她感觉自己被拉扯着离开卢锡安和那艘船,远离河岸,挣脱了拴住她生命的锚。
凌虐的笑声从寂静中响起。
灰烬缓缓落在赛娜脸上。她双眼睁开一道缝,看到依然还有微弱的黑闪电沿着她的双臂蔓延,不由得向后蜷缩。惨烈的叫声依然回荡在她脑海。慢慢地,她的思绪变得清晰,能量的弧光也开始消散。只有那个笑声还在回响。
不好。不好……不对劲……你得快起来。
她挣扎着单膝跪坐,用手撑住一条腿,站起身的同时抖落下来一片片尘埃与灰烬。空气闷热浑浊,如同开口的铁炉在对她的脸吐出热气,她的嘴里泛出世界烧灼的味道。她行走在烧结的黏土上,那艘船消失不见了,把她独自留在一片干裂的泥地上,放眼望去只看得到荒凉的废土笼罩在雾霭中。远处有三座山峰耸立,烈火般的山巅向红色的天空中喷吐烟雾。
赛娜又回到灯笼里了。
她心中升起一股惶恐,心开始狂跳,呼吸开始急促。她握紧双手,深深吸气,想要止住颤抖。
你错了。这里不可能是灯笼。
但她曾经见过此景,或者说是相近的情景:焦灼的废土,冰封的苔原,喧嚣城市中的繁华街巷。在这鬼魅的监牢中,景象始终在变,和折磨的种类一样繁多。
不,这是别的地方。
赛娜摇摇头,闭上眼,撇开自己的怀疑。“不要否认这个事实。”她默默对自己说,“同样的错误不要再犯。”
在上一次被囚禁的初期,她曾浪费了宝贵的岁月,始终无法接受自己的死,不相信自己被困在悲伤与孤独的圆环中。她不会再犯第二次了。她曾经逃出去过一次,也就能再逃出去第二次。她睁开双眼,开始寻找出路。
不知何处,传来一声遥远的尖叫。
赛娜召唤黑雾,但只能引来几缕青烟和余烬。黑雾的低劣替代品涌过来,把她变成一个被死亡裹挟着的怨灵。她开始移动,整个世界都变成一片模糊的色彩,随着地貌的改变而迅速变化色调。
她突然急停,比尔吉沃特来到面前。但这并不是她所认识的比尔吉沃特。港口破败不堪,蚀魂夜已经彻底将这里吞噬。朽烂的木材、裹了一层烂泥的石墙、深海巨兽的尸骸,全都融合成为扭曲的尖塔。这些歪曲变形的混合体飘在半空中,周围还有残破的船壳,和原本泡在海里的几百具棺材。作为什一税的财宝也飘在残骸碎片中,如同鬼魅的星光般闪烁。
赛娜放开黑暗,她的身体回来了,淹水的木板路在她的重量下吱嘎作响。她沿着堤道向前走,遇到一艘搁浅的捕猎船残骸,铜制的船艏插进了一家靠海的酒馆。
破烂凌乱之中站着一个人影。那是一个女人的雕像,它的双手高举作祈祷状,斑驳的脸庞被冻结在恐惧的表情中。赛娜有一种熟悉感,就像是一个半忘的梦,随后泛滥的悲伤把她从头泼到脚。她伸出一只发抖的手,轻轻拂过雕像的双颊。那个面孔坍塌了,随后整座雕像都溃散了。最初很慢,然后一瞬间,那尊石像化为一对尘土。
他找到她了!
一种不太熟悉的恐惧在赛娜心中膨胀,催促她遁逃。她赶走这种感觉。他当然找到她了,虽然不知道她是谁。谁都躲不掉锤石的,这里是他的地盘。她曾见证过无数次折磨,对于这个魂锁典狱长来说,每个灵魂都意味着无限次制造痛苦的乐趣。赛娜看着那堆尘土。
这不是锤石干的。
感觉不对。她在灯笼里呆过那么久,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。或许他改良了自己的手法。如果说有什么恒常不变的,那就是他对完美悲惨苦难的追寻。
他远望比尔吉沃特湾里的黑色海水。天边笼罩着那座喷火的山脉。她知道这不是真的,一定是灯笼制造出来的景象。比尔吉沃特之南没有山。她必须乘船绕过——
一个闲散的念头从她脑海一闪而过。她注意到它,抓住它,翻过来仔细查看。宝库打开了,里面有一段记忆。
她原本是要去比尔吉沃特的——不对,是他们俩原本要去比尔吉沃特。卢锡安!他要在那里战斗,用尽全力把她从灯笼中解救出来,就像那么多年一直以来,独自承受。他几乎被仇恨压垮。
赛娜的意识延伸到广阔的远处。她微笑着感受到卢锡安的爱就在附近。但还有别的东西,深沉而且紧迫。是惊慌。她只在卢锡安身上有过一次这种感觉——当锤石杀掉她的时候。
她推开自己沉重的恐惧,集中精神开口说道,“卢锡安……我在这里。”
寂静。
她又试了一次,又一次,又一次,每次的结果都一样——卢锡安对她的呼唤没有回应。换作从前,她可以从灯笼内部与他交流,但锤石一定是找到了新的办法压抑她的声音。
她的身体因绝望与暴怒而震颤。她闭上双眼,心中默念多年前学会的颂词。“凿除闲质,独留圣石。凿除闲质,独留圣石。”
她睁开双眼,眼神中充满了新的决心。锤石还未能击垮她。
自然法则在灯笼里不生效。这个远古的遗物是一片永远都在变的地域,专门为了苦难打造。看上去这里是无限延伸的,但赛娜知道真相——她发现了灯笼的界标,还贴在牢笼的内壁上,感受它的缝隙。
但当她观察天空时,心凉了半截。
这不是灯笼。
她暂停下来,重新思考曾经的时日还有她努力接受了的事实。她压下对自己的否认,继续搜寻。暗色的烟羽从燃烧的山巅喷薄而出,带着焦黑的触须染黑了天。她需要刺穿这尘灰色的帷幕。
她吸收烟尘和余烬,再次转变形态,比尔吉沃特消失在远方,她冲上天空。赛娜飞过了海洋,不断提升高度。但山脉也在同时长高,轰鸣着在她前方喷出蒸汽。她向侧面躲避酸蚀的云雾,但那些燃烧的山峰追着她的方向,永远都挡在前面,无法翻越。
黑暗在地平线上扩散——一场来势汹汹的大雾似乎想吞噬沿途的一切。她无法躲开变幻的云浪,便一头扎进黑暗中。风暴在她身旁咆哮,无数个鬼魂的哀嚎如同疾风骤雨般迎面吹来。
这不是正路。你要回头。
她伸直一只手,顶到更高处。一抹光亮在她指间跳跃,她的疑虑退去,开始寻找灯笼的边缘。那道光闪得更亮了,突然打在她指尖劈啪作响。她收回了手,但那股刺痛已经开始蔓延成灼痛,让她的鬼魂形态变得僵硬。黑暗能量猛增,在空中把她拴住。
赛娜从天上掉了下来。
她在厚实的尘埃中醒来。她的人类形体回来了,如同一条打结的绳子,被一层烟灰和尘土盖在下面。她翻身躺平,咧嘴发出呻吟,闪电沿着她湿冷的身体发出弧光。电光逐渐消失,只留下麻木的刺痛。
身体上的折磨是灯笼之外的事物。锤石很少会使用如此低级的痛苦形式。心智与灵魂的土壤更适合埋下折磨的种子。或许这是在惩罚她的逃离。然而,感觉还是不对劲。
你要站起来!
她挣扎着单膝跪坐,但她的腿无法承担她的体重,重新倒坍在地。世界变暗了,阴云布满天空,盖住了最后一点色彩。
你要战斗……你快要死了!
这个荒唐的念头让赛娜发笑。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下场。她曾经忍受过许多年——而且将再次忍受。
但随着阴影的扩大,她开始害怕这一次自己要面对的新花样。短暂的自由滋味会让她的囚禁更加凄凉,让她的孤独和折磨更加悲惨。
然后,她有了另一个更加恐怖的念头。
不!别去想!
或许她从来都没逃出去过。可能她看到卢锡安遭遇了一次又一次溃败,于是她破碎的心智想象出了一个不同的结局,让她离开这悲惨的深坑。或许她的逃脱根本就是一场妄想。
恍然大悟的同时,赛娜发出恸哭,充满愤怒和绝望的原始之声。不。创造出这个骗局的并不是她,而是锤石。
这不是真的!
她摇摇头,愤恨自己不肯放弃虚假的希望。
你得起来!
“不。”她说着,用力按脑袋两侧。
你要战斗!
“不,他已经赢了。这是他安排好的。”
如果你留在这里,你就死了!
“我已经死了!”她大喊道,“我就是一个被诅咒的死人!”她喊破了嗓子,同时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从她心中破碎了。她收紧身体,蜷缩成一团。她的哭喊在旷野上回荡。
并不是诅咒,赛娜。我给你的是一份礼物。
赛娜突然坐直。这些言语沉重而尖锐,像匕首一样刺穿她的脑海。这不是她自己的声音。
她摇晃着站起来,不在乎双腿的麻木。“滚出我的头脑。”她说道,“你听见了吗,锤石?”
没有嘲笑。没有承认。什么都没有。
山脉退后,冒火的山巅纷纷变成灰色。赛娜独自站在坠落的灰烬中。能量在她皮肤表面发出闪电,沿着她的身体发出电光。
“你就这点能耐吗,魂锁典狱长?”她咬牙切齿地问。“你退步了。”
我不是典狱长,亲爱的赛娜。但我同样知晓他的折磨。
那个声音凄婉动听,让人有一种柔弱温和的共鸣。赛娜曾在灯笼里遇到过其他人,与他们有着共同的孤独和痛苦。或许……
“你是谁?”
静默,随后……
我是你的朋友。我能帮你回到卢锡安身边。
赛娜的喉咙里泛起苦涩的味道,“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?”
我知晓你的一生。我是来帮你的,但你要信任我。
“你是来带给我希望的?”她大笑着说,但笑声里没有幽默,“我说错了。你没有退步。更高明了。”赛娜迅速转身,搜寻着那个幽鬼。“你玩够了,魂锁典狱长。”她说,“轮回已破,就在此时此刻。出来吧!”
眼前的世界逐渐伸展翻滚,露出晴空下的碧海白沙。海浪拍打她的双脚、脚踝、膝盖。她望向陆地,不仅惊叹。在一座座白色沙丘的后面,是一片茂密的树林,宽厚的树叶和她出生的小岛上一样——赛娜回到了家乡。
她听到树林华盖之下传出一阵轻柔的旋律,唤起回忆中母亲在火堆旁边的歌谣。赛娜屏住呼吸,看着一个小姑娘从树林中走出来,哼唱着被遗忘许久的曲调。
她认出了那个孩子——那是她自己。
小女孩向着沙滩走过来,用手里的手杖戳在沙丘上。一阵寒战流过赛娜全身。这是那个决定命运的早晨。那一天一切都改变了。等到傍晚,她纯真的童年就结束了。她向着那个小女孩迈出一步。
这只是一段回忆,赛娜。你无法改变任何东西。
“那为什么带我来这?又是什么花招?”
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。
小女孩双眼放光,她弯下腰从沙滩上挖出一片贝壳。胖乎乎的手指抚摸着粉色的甲壳,然后把它放进裤兜里。她的裤腿上有许多兜,每一个都是妈妈给缝的,用了不同的布料和样式,揣得下她找到的无穷无尽的宝藏。小女孩看向赛娜露出微笑。
赛娜犹豫了一下,然后对她怯怯地挥了挥手。
她看不见你。
小女孩向赛娜跑过来,但就在相遇的最后一刻,她突然转弯,从她身旁踩进海水里。赛娜转过身,恐惧在她心里盘成死结。
一艘船的残骸被冲上了岸。
小女孩用手杖插进破损的船壳,宣布她有“回收权”。这几个字令她发笑,她认定自己已经获取了船上的宝藏。
赛娜的手上全是汗,她想抓住女孩立刻逃跑但却强忍着冲动。从她的视角高度,她看到了那个女孩看不到的危险——一缕黑雾在残骸中蠢蠢欲动。
“她一无所知,自己即将释放的黑暗将夺走所有她爱的人。”她说。
但赛娜的视角同样让她看见了此前从未见过的东西。就在黑雾缓缓展开,企图袭击那个孩子的同时,在水下,一个发光的球体在靠近,明亮的细丝浮出水面,搜寻着。光球迅速飞向女孩,钻进她的脊背。女孩僵硬了片刻,瞪大的双眼充满恐惧和不解。
你还记得随后的事吗?
“虽然没看到,但我先感觉到了危险……一个声音在我脑海中喊叫……那个声音让我快跑。”
女孩向着黑暗的触须扔出手杖,然后拔腿奔向树林。
赛娜陷入思考,回忆起那个拯救了自己生命的警示。“但那不是我的声音。”
赛娜脚下的海水搅动着,三个发光的线团从海里升起。它们旋转着扭曲着,编织到一起组成圣光的剪影,渐渐构成一个年轻女子的灵体。光亮掩盖了她面孔的细节,只留下慈爱的印象。悲伤和喜悦如决堤的洪水淹没了赛娜。
“袭击不是你的错,”那个灵体说道。她使用了自己真正的声音,而且并没有通过赛娜的脑海。“你活了下来。那是黑雾无法接受的,因为它惧怕一切生命。”
这些话让赛娜放下了毕生背负的重量。放下负担的她,终于可以换一个不同的角度看待那一刻。“我应该死在沙滩上的。我会成为一个普通的怨灵,在雾里嘶嚎,但你警示了我。”她思考了一下,“你为什么要救我?”
那个灵体的思绪似乎飘到很远处,虽然她的面孔始终被光明掩盖,但赛娜可以从她的嘴角看出一丝笑意。“我曾经是个小女孩,爱玩布娃娃,还给它们编歌谣。”她凝视着赛娜。“生命就应该得到保护。”
“但你留下来了,”赛娜的声音开始颤抖,“这么多年来,黑雾不是来找我的,而是来找你的。非自然的生命。你就是诅咒。”
“如果我能让你免除痛苦……把自己抽出去……我早就动手了。我尝试了许多年,但我不知该怎么办。”那个灵体转过身看向海面。“随后……观察你成长,从那个担惊受怕的小姑娘长成这个勇猛的女人,成为抗击黑雾的光明哨兵——我必须陪你到最后。”
赛娜重新拼凑记忆的拼图。第一天夜里。她的村庄。她的家。所有她爱的人都被黑浪卷走。她和那些幸存者之间的鸿沟。他们眼中的恐惧。在惊吓之中逃跑的那些岁月。失去导师乌利亚斯。她为了抵御恐惧和负罪感给自己竖起的高墙,坚信是自己招来的诅咒。
“我还只是孩子,如果我当时知道真相……”
“不干涉,是我最好的选择,”那个灵体扭动自己幽灵般的双手,“如果你知道自己与某个不速之客合为一体,可能会让你失去自己的心。”
“可你还是干涉我了,”赛娜喊道,“我心底的不安。我肚子里的缠结。甚至我脑海里的声音。一直都是你!”
那个灵体惭愧地低下头。“我只是……在必要的时候帮你。”
“帮我?就这么帮我吗?这么多年来,你让我独自承受一切!”赛娜语气更强硬了,字句里透着狠毒。“现在怎么出来了?”
那个灵体与赛娜对视,她的目光温柔而又坚定。“你从来都不孤单,赛娜。我只是无法透过帷幕见到你,直到现在才开始不同。”
世界再次转变,碧海白沙被一阵硫磺味的热风吹走。两个女子依然还在岛上,但现在海水翻涌,山脉比以往更近了。灰烬如雪片般落下。
赛娜思索这些新来的启示,还有她在灯笼里的发现,从其他光明哨兵的亡魂得知的秘密。这个灵体的出现给她打上了记号,让她踏上一条通往死亡与囚禁的道路。但这份非自然的生命同样也让她在灯笼中存活,还让她拥有逃离的力量。如今,它依然在帮助她。她从骨子里清楚,她的生命与这个灵体捆绑在一起。
赛娜有许多问题,还有些许残留的怨恨,但她把这些全都化作余烬烧光。逃离是唯一重要的事。
“你曾告诉我这不是在灯笼里,”她说着,望着浪花拍在沙滩上。“这一切都发生在我脑海里,是吗?”
“是的。但威胁不容轻视。击倒你的是锤石的力量。”灵体说,“他的魔爪可以伸展到世界的各个角落,但目前他的目标只是比尔吉沃特。”
“那么说他就是关键。卢锡安是对的。”
“典狱长举足轻重。但他的残酷只是推动事件的发生……朝他所希望的方向。”她说着,向着天边走去。赛娜随着灵体的指引来到山巅。在海洋之上隆隆作响的山峰,喷吐着厚重的黑暗气团。“你见过他,在陵墓、古庙和遥远的海滩。”那个灵体露出虚弱的笑容,“请相信你自己的直觉。”
“他想要什么?”
“想拥有自己早已失去的东西。”她说道,声音中的温柔荡然无存,圣光随着她的声音闪烁着。“他是个满心怨恨的孩子,宁可让全世界和他一样悲惨,也不远独自面对。”
“我们要如何阻止他?”
“你就是最大的希望。你经过了多年训练,能够驾驭自己的能力,包括你在灯笼里度过的时光,都助你成为了强大的兵器。”那个灵体看向一边,眼中积满了懊悔。“我会和你一起,走过每一步。但我担心,到最后我们会付出一切。”
赛娜点点头。“我生活过。战斗过。死过。然而我还是感受得到卢锡安臂弯的温暖,甚至包括此时此刻。”她说,“这诅咒的确是个礼物。”她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,即便卢锡安无法接收。她挺起胸膛,把心思重新铺在眼下的任务上。“我们赶往比尔吉沃特还来得及吗?”
灵体在仔细思考这个问题,“进攻已经在——”
话还没说完,灵体的形态恐惧地紧缩起来。
黑闪电的弧光刺穿了赛娜,让她单膝跪地。天空褪色,她大张着嘴努力呼吸。天空压了下来,世界坍塌成灰烬飘落的洞穴。每一道闪电都让洞穴更加狭窄——最后这里成了她的坟墓。
赛娜扭曲着,对抗着身体的痉挛,同时看向那个灵体。那个幻象辗转、翻滚、颤抖着,和她一样凄惨。闪电在她鬼魂般的身体上不断跃动,烧穿了她的圣光。
“这……是什么?”赛娜喘息着问道。
“锤石……他的攻击依然在破坏你的身体……你必须赶走他的力量。”
赛娜专注于这股黑暗能量,用自己的光将之束缚,然后像推开黑雾一样推开它。那股能量平稳地向外流动。但就在它行至临界点的时候,那股力量出现抗拒,又快速冲回来,对她造成更多痛苦。被重击的她倒地不起。
她的力量迅速消散,但在她微弱的光明之下,她感受到一股未被触及的辉光储备。那是属于那个灵体的力量。
“你不是说我从不孤单吗?证明给我看!”赛娜抓住那个灵体的手。“引导你的光,与我汇合。”
她面向赛娜,看上去这个简单的动作也很痛苦。“我从未——”
“别担心,我帮你。”她说道,顶着剧痛挤出微笑。
她们一起,引导她们的光明直冲那股黑暗能量。她们遭到了抵抗,但只持续了片刻,随后这场噩梦炸成了一片灼眼的白光。
赛娜抽了一口凉气苏醒过来。她坐起身,黑色闪电依然在从她胸膛射出。黑光在清晨的凉气中消散,她倒在卢锡安的臂弯里。
“不,赛娜……不要再一次离开,求你了……”卢锡安的声音在颤抖,他浑身都止不住发抖,但没有松开手。
“已经——已经过去了……我没事。”她等待了片刻,感受到他的心跳渐渐平稳,颤抖也渐渐停止。然后她轻轻把自己抽出来。
“那是什么?”卢锡安问道,眼中满是疑惑和恐惧。
她胸膛中泛着微弱的光。赛娜一动不动,直到那个光亮退去。她等待着、倾听着、感受着,希望找到最微弱的迹象。“你还在吗?”她最后用颤抖的声音问了出口。
“在。”卢锡安和那个灵体,分别在她耳畔和脑海中回答。
赛娜长吁一口气,露出微笑。
卢锡安望着她,微微点头,寻找着答案。她回望他的目光,对他说,“我们要去到比尔吉沃特。可怕的事正在发生。”
他要开口说话,要问出一连串问题,但她握住他的手,“我会尽量解释,但我们必须马上出发,快。”
卢锡安叹了口气,沉重而又无奈,但他扶她站了起来,准备开船。小船发出轻柔的叹息,在水面上摇摆,牵拉着船锚,准备起航。赛娜向东方望去,呼吸新一天的空气,阳光映出波光粼粼的河水。
这么长时间以来,她第一次感觉不再孤单。